陌上花事,当时只道是寻常
——读游宇明散文集《梅花开了十七朵》
倪正芳
《梅花开了十七朵》(山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4月版,下称《梅花开了》)是一部类似治愈系的情怀之作。作家游宇明疏远这个主题有些日子了,他的那本火得令人烦躁的《不为繁华易素心:民国文人风骨》以其正襟危坐的深度写作,已经把我们的阅读姿态和期待视野培养得直冲云霄,现在冷不丁端上这么一盆保健范儿的营养鸡汤,还真让人的肠胃有那么几秒钟的不适应。
但是不得不说,在花正艳、风送爽、春未远的日子,随作家来品花读景,是一件既合时又自在不过的赏心乐事。
说是“梅花开了十七朵”,其实这本书里面可谓百花齐放,梅花这位琼林先锋在书中的惊鸿一现诚然有励志自强的意味(《梅花开了十七朵》),更代表了纷纷披挂上阵的任何有生命的或无生命的风景,已然被赋予了大自然象征符号的含义。如果我们看到作家不辞劳顿驱车五六个小时到偏僻的乡村,去寻访那些还没有成名的美石,跟它们拉手、说话(《那些没有成名的美石》);在漆黑沉闷的夏夜,搬个凳子,长时间地聆听万籁的交响(《乡夜听蛙》)……应该都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不会产生季节穿越的错愕和角色错乱的恍惚。
乡野气息是这些风景最拽的个性。冬茅草、巴里麻、马齿苋、车前草、野苎麻、牵牛花、狗尾巴花,一概是花花草草中的平民百姓,门第卑微,其貌不扬,但活力四射,桀骜不驯。它们从来就不会列入城市绿化物种的候选名单,园林工人们更是见之而必欲除之而后快。游宇明带着热乎乎的目光深情地注视它们,他喜欢它们的坚韧生动、赞赏它们的自信豪放、歆慕它们的元气十足。我有时想,今天城市孩子对这样野性的风景是很隔膜的了,他们从小就以为公园里整齐的花朵和精致的草坪才是大自然的形象代言人。如果带他们去一趟没有马路甚至没有电灯的乡村,等他们呼吸到了田间山坡混杂着青草野花味道的鲜美空气,听到了鸟鸣蛙唱的华彩乐章,他们就会惋惜地发现城里的树长得太敛气屏息,城里的草活得太娇贵脆弱,城里的花开得太虚张声势,他们会意识到以前看到的差不多是个假自然。
《梅花开了》引导我们欣赏的风景还包括那些脍炙人口的人文名胜,它们很多时候是与自然风光抱团出场,也说不清是谁更成就了谁。惭愧的是,游宇明笔下的一些风景名胜我们也曾到此一游,有时我们还一路同行,但他每次出行的性价比就是比我们高。当我们激动于舞阳河漂流的惊险时,游宇明发现了舞阳河鬼斧神工的“岸”景(《舞阳河的“岸”》);我们津津乐道于桂林西街的西洋面孔时,游宇明却享受着那里的平和与雍容(《走“眼”西街》);我们按图索骥满足于游遍凤凰古城八景,游宇明却陶醉在江边捣衣的浪漫与诗意里(《沱江捣衣声》)……我算是明白了,游宇明每次出行的背囊为什么总比别人大,因为他想比别人多带些东西回家。
阅读《梅花开了》,除了徜徉在各路风景里的愉悦,还会有一种暌违已久的温暖和不期而遇的感动。
老实说我们对游宇明的某些“套路”是有所预判的,通常,如果“观景”可以比作他文字筵席的一道前菜,那么接下来作家八成有一道叫“谈情”的主食跟你分享,只是我们对他会以怎样防不胜防的手段诱导我们落入他那温柔的陷阱心中无数。《梅花开了》不谈山水情,就聊故乡情,更有随机切入的人伦情,真是万水千山总是情。书中神出鬼没召之即来的情感,总会有一款在某一刻打动你,让你有某种悸动或者震颤,触发你淤积已久的某种思绪或情感。于是它的温暖和感动就像江南梅雨季节的水气,氤氲蒸腾,无孔不入,在你周身绕行,让你沉醉其中。
我最爱读游宇明关于故乡的文字。我毫不在意他对乡野的小河煽情般地示爱,因为它自由任性,清澈宁静,会默默地付出自己全部的温柔给远游的人,只是为了给人留下一点点的念想(《乡野的河》);我共鸣于他对老家手磨豆腐的怀念,其实那并不比今天的电磨豆腐精细,只是因为它会让我们想起母亲酿的甜酒、米糕、红薯片,这些东西不仅激活了我们迟钝许久的味蕾,重要的是它们 “关联的不仅仅是物质的东西”(《手磨豆腐》);在游宇明笔下,劳动成了一种诗意的写作,与大地为伴的父辈成了优秀的田园诗人,他们用各种农具诗笔写成了一首首美丽的农事诗(《父亲之笔》);乡间的炊烟、百年的老宅,一片瓜棚豆林的自留地,一阵清清亮亮的乡下雨,都让人感觉到有乡下的家可回才是有根的、才是幸福的(《乡下雨》);乡村是任何家族不可回避的出发点,是造就了一个家族严谨的道德操守的纯静、尊严的祖先的村庄(《祖先的村庄》);乡野是大自然真正精华所在,那里有着我们渴望的极致的自由和性灵,更有着我们的心灵永远无法摆脱的原乡(《城里的绿与乡下的绿》)。
不得不感谢作家,他大面积地充满诗情地重现了我们曾经熟悉但现在已经有些遥远而陌生的故乡。我们也对游宇明如此高频度地对故乡的回眸表示充分的理解。离乡背井异乡打拼的人,谁的心里没有那么一股难以排遣的乡愁呢?我只是有些嫉妒游宇明这个家伙,怎么会有这么细致的眼力、绵软的心思和柔和的笔触,地沟油、陈化粮、瘦肉精都没能摧毁他坚强的感觉,他替我们嗅到这故乡的味道,听懂这故乡的絮语,读出这故乡的惆怅,还原我们心中故乡的模样。
《梅花开了》当然也深沉而不失生动地眺望了远方。游宇明不愧是个文学教授,在畅谈人生与理想时,从不搞暴力漫灌,而是采用文火慢炖、旁敲侧击、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等有待专题研究系统归纳的游氏三十六计,引着读者心悦诚服地走到一段段精神旅行的终点。《有效期限》、《让心灵站立》、《只能陪你一程》就是知名度极高、转载率吓人的人生感悟文字。其实,游宇明的此类文章太多了,那篇《唯一可以带向远方的行囊》我就很欣赏。因为说到一个人如何才能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更充实、走得更轻盈更长远,实在是要有些技巧和取舍的。游宇明在此告诉我们,要把生命中的那些枝枝蔓蔓进行必要的修剪,比如散漫、浮躁、虚荣以及多余的欲望等等。我们之所以有时候步履蹒跚,有时候事半功倍,有时候误入歧途,是不是正是有些冗枝余叶没有果断及时地剪除,以致拖累了我们或者绊住了我们呢?
游宇明的一些文章有点像欧·亨利的短篇小说,可以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来形容。惜时是追求事业与成功者的绝对真理,游宇明却说有些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原来有些貌似浪费的时间比如用来冥想、交流、锻炼等的时间,其实本质上正是另一种“珍惜”(《有些时间是用来“浪费”的》);我们从来就鼓励弱者自信,游宇明却声称“自卑也是一种力量”,因为他从卡夫卡、普希金、爱迪生等身上看到了适当自卑、然后超越自卑所带来的必要的冷静、敬畏、谦和,正是恰当的自卑与自信的一起发力,人才走向了最后的成功(《自卑也是一种力量》)。《入侵者》在游宇明写作中的实验性意义也让我们意外,而它既像一个借题发挥的寓言也像某类生命寻求理解和同情的诉说的不确定主题也稍稍偏离了我们熟悉的游宇明风格。
就像前面所说的,这些年游宇明焚膏继晷、热火朝天地创作历史随笔、时论杂文,内容丰富,语言犀利,观点鲜明,大义凛然,正能量爆棚,影响不是一般的广泛。作为朋友、同事兼忠实读者的我们与有荣焉,但肩头好像也凭添了一副沉重的担子,我们生怕一不留神就落后于时代、辜负了社会、愧对了历史,可耻地堕落成良心作家游宇明的反面陪衬,为此我们心情焦虑,形容憔悴,衣带渐宽。现在“梅花开了”,开得正是时候,我们可以暂时放松心情,适当调养将息一下小身子骨了。
(倪正芳,男,博士,教授,现任澳门十大赌博正规官网文学院副院长,此文原载2017年6月8日《联谊报》“读书”)